丁渺在代郡军中的地位与他人不同。他是直属于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刘琨的高级将领,与陆遥乃是同僚的关系。严格来说,在东下邺城之前,他的官位、职务都还在陆遥之上。然而短短数月之内,陆遥从邺城到代郡,一路施展翻云覆雨的手段,如今竟已是实际执掌边疆要地的方镇大员,丁渺便不得不瞠乎其后了。
其实丁渺天生是没心没肺的快活性子,与陆遥的交往也很融洽,陆遥更从不曾将他当作下属看待,可原来的同僚忽然高升若此,几乎要成了自家上司,丁渺总难免感觉有些尴尬。
“等北疆事了,还是得回并州,杀匈奴人去!”丁渺对自己说。
他转念又想到,陆遥与自己一行人从邺城出发北上的时候,曾经会见过自己的叔父、冀州刺史丁绍。当时丁绍面临着石勒贼寇横扫冀州南部的危局,故恂恂以北疆安定重任托付。如今代郡倒确实牢牢掌握在手,堪为冀州北部的屏障,然而草原局势却莫名其妙地混乱到了这种地步,就如同随时会爆发的马蜂窝。仅仅一个代郡,还远不足以稳定北疆;如此混乱的草原,对越石公所在的晋阳来说,更是巨大的威胁。
所以代郡军此番北上,不仅是瓜分拓跋鲜卑属地的利益驱使,也是为代郡争取更多腾挪余地的必然选择。若是一切顺利,代郡的力量将会得到再次飞跃,而坝上草原也会成为代郡面对鲜卑人时的巨大相持空间。问题是,其它的鲜卑部族会坐视着这片膏腴之地落入朝廷掌控么?这次战争之后,还会有连绵不断的战事么?
北疆事了……这个目标,可真难达到啊。丁渺难得地皱起了眉头。
离开晋阳以后,总是面临着那么复杂环境,迫使这名一向以猛将形象示人的青年也必须动脑思考。此时此刻,他盘算着北疆局势,也盘算着自己的前途,想着想着,竟有些出神。
紧随在丁渺身边的队主拔列疾陆眷却从不想太多。虽然一夜跋涉,但这鲜卑少年依旧精神饱满,如同雏虎般压抑不住战斗的渴望。甚至胯下的战马都感受到他强烈的求战**,时不时地撒欢向前猛跑一阵,才在主人控御之下不情愿地放缓脚步。
作为陆遥入代郡后第一个表示投靠的鲜卑人,拔列疾陆眷给陆遥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而他通晓两族语言的特长更得到相当重视,比如丁渺就特意将他调入麾下,以有利于各级将校们与胡族部下的沟通。
过去的两个月,或许是拔列疾陆眷一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月了。曾经的少年马贼在代郡军中获得了从来想象不到的重视和承认,以至他常常在梦中欢畅地笑出声来。在梦里,他能够与自己逝去的母亲、那位被掳掠来的温婉汉家闺秀重逢;能够骄傲而得意地告诉她,孩儿现在不是贼寇啦,是朝廷的军官啦!
其实朝廷这个词汇,对拔列疾陆眷来说并无特殊的含义。这名鲜卑少年所掌握的词汇还不足以让他理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权威,但他切切实实地服膺于那位既凶残又慷慨的陆将军,并且完全信赖陆将军为所有人描绘出的美好前途。
拔列疾陆眷轻轻拍着战马的脖颈,稍许纵放缰绳,允许战马小跑向前。他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在全军的最前方,于是下意识地模仿着几位高阶将领常见的姿态,挺起胸膛,用严肃眼神仔细凝视着身边的森林和湖泊。但早晨微凉的空气沁入他的喉咙,催出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打碎了他苦心营建的形象。
全军静默无声的时候,这个喷嚏声可显得不轻,在草原上传出了很远,拔列疾陆眷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摇晃着因为猛烈喷嚏而发晕的脑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丁渺,唯恐丁将军因此发怒。
但丁渺并没有责怪拔列疾陆眷。他突然抬起手,示意全军止步。
这个鲜卑少年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但丁渺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来。自己带领的骑兵部队为了隐蔽起见,贴着濡水支流畔的一处林地行军。眼下正是凌晨时分,本该有各种徜徉于林地中的飞禽走兽出没、虎啸、狼嗥、犬吠、鹿鸣之声此起彼伏。再如何,拔列疾陆眷这个猛烈的喷嚏大响,也应该能引起林间宿鸟惊飞。
但实际上,这片林地里没有任何响动,显出一种不正常的安静。
丁渺举起的手臂丝毫不动,而双眼瞳孔猛然收缩。
下个瞬间,密林里暴雷也似的杀声轰然而起。